文字原创■拜伊良
图文编辑■吴饮饮
〖小说〗章鱼有三颗心脏/1.
〖小说〗章鱼有三颗心脏/2.
5
你的身体回忆起了那些还残留着的伤痛。你也想起来,身上这套还过得去的打扮是从另一个流浪汉身上抢来的。他刚无家可归没多久,还穿着原本做白领时的西裤和衬衣。你一声不吭,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他打晕,然后拿走战利品,对着破窗上的玻璃仔细打扮了一番。
你原本是平头,这三年来攒下的一头蓬发已经及肩。胡子本来并不密集,现在全都杂乱地蔓生在嘴边,打成死结。身上的淤青和污垢看不出区别。你花了一个多小时,用手梳理好头发,又把每个毛孔都检查了一遍,换上了新衣服对着玻璃一照,姑且还像是个文明人。
开始关心外在形象让你有了重新找回尊严的错觉,可惜你犯罪的决心已定。你打算去抢劫,抢到你被警察抓住,然后也许会被遣送回国;或者是得罪黑帮,被打死在街头。能幻想到的所有下场都没能吓退你。来日本三年了,你连日元上的头像是何尊容都不知道,光是这点就足以成为你必须抢劫的理由。
那个女孩不时仍在你眼前来回徘徊,但是完全无视你,仿佛你正躲在箱子里。不远处,传来了圆锁被拧开的声响,然后是生锈了的铰链转动时沙哑的摩擦声。那女孩立刻蹦蹦跳跳地跑出去,迎接刚回来的人,在你面前留下了一抹浓重的夕阳。橘色的霞光透过纯白的长筒袜,照进你眼里,与海面上沉淀下的是同一种晚霞。关于自己此刻身在何处,你终于有了头绪。
紧挨着你们这些流浪汉活动区域的,是一大片挨着垃圾场的贫民窟。在日本,人的居住习性很像一些领地意识很强的鸟类。虽然流浪汉跟穷人是很接近的阶级,但平时各自的生活都秋毫无犯。穷人们毕竟还是社会的一员,有工作,有家庭,也有固定的作息,只是微博的收入不允许他们让生活的区域远离你们。
那片贫民窟,你只在游荡时不小心闯进去过几次,里面找不出什么吸引你的风景。鳞次栉比的房屋多是用青褐色的砖墙和琉璃瓦拼成的,俯瞰过去,就像是甲板上滋长的苔藓,又像是海面上成片的马尾海藻。里面居住的近半数是外来移民,多数是中国人,不过你没兴趣去寻找什么同胞情谊。你所属的流浪群体里,除了你,几乎都是日本人,这点成了你张嘴说中文的最大障碍,所以你患上了失语症。不说话的人,要么是圣人,要么是精神病人,你并不觉得这二者之间有什么清晰的界线。
既然你决定去抢劫,除了一套像样的装束,还缺一件凶器。你在垃圾桶里翻了很久都一无所获。值得安慰的是,你找到了几个过期的便当,难得的饱餐了一回,这是对一个准罪犯很大的鼓励。终于你找到了一把锈钝了的切肉刀,然后你花了一整天在墙角磨刀。
你真不敢相信,自己能连续十几个小时都在重复着磨刀的动作,却又觉得前所未有的充实。你什么都没吃,渴了就到公厕里喝水,累了就蹲下来换另一只手继续磨。日本制造的钢铁质量实在没的说,墙角的水泥墙皮都被磨掉了,刀面上只是留下了密集的划痕而已。
后来你也懒得再磨了,虽然刀不锋利,但把手指按在刃上用力压,感觉还是能切到肉。再说,你只是想要抢劫而已,不是真的要杀人。就这样,你把刀藏在袖子里,开始寻找下手的目标。
你顺着地上的便当盒排列出的方向走,没走多远就看见了一家食堂。“食堂”两个字你是认识的,所以颇为得意地走了进去。
原来你之前吃过的便当就是这里制作的,一盒一盒像是整齐的胶囊,排列在玻璃柜子里,上边直接放着标价,想吃什么只消用手指,不必张嘴。站在柜台前的是一个个头不小,体型看上去却发育不良的胖女人。她在你的印象里,只是一只双脚直立的猪,难道是“棉花糖”的化身?
她朝你微微颔首,说了句日语,大概是问你要什么。你没有看她,指了指价格最高的那种便当。她给你拿过来的时候,你已经转过半身,随手接过就蹲在地上大快朵颐起来。肚子霍然饿的翻江倒海,筷子的用法也被你忘的差不多了,你索性直接用手,像往搅拌机里加料一样,把食物塞进仰起的嘴里。米饭中间夹满了嚼不动的章鱼片,你只好直接吞下。袖子里的刀掉到了地上,你也毫不在乎,打算先吃饱再说。那个胖女人不知道在说什么,也许是想叫警察,不过没事,在警察出现前,你至少有时间先吃饱。
终于吃完了,你把刀捡起来,回忆起了要抢劫的决心。那个胖女人还在柜台里等你,表情里倒看不出敌意。你本来就不会日语,而且还被难咽的章鱼片噎住了喉咙,所以什么都说不出来,只管拿着刀在空中比划,跟你平时悬空勾画时一样的感觉。
那个胖女人把下巴拧到脖子的另一边,对你表示不屑。你着急得开始打嗝,隐约还听见了后方有走进来,但又立刻退了出去了的脚步声。你回头时已不见人影,心里一阵紧张,赶紧尽力憋住口气不再打嗝,几步绕进柜台,逼近那个跟你等高的胖女人。你把刀刃平放在她的脖子上,这样的意思就再明白不过了。
对峙了好几秒,你只记得那个胖女人的脖子很有弹性,刀刃像是压在棉花上。嘴里的食物还没吞干净,你仔细咀嚼塞在牙缝间的章鱼脚,慢慢开始觉得不耐烦。喉咙终于畅通了,你尝试着用生硬的英语说明来意,可是话明明就在脑子里却找不到出口。
胖女人忽然撩起眉毛凝视你,那眼神似曾相识。你顿时呼吸紊乱,连忙张嘴说道:“对不起。”你明白自己为何会道歉,因为从她的眼神里,你看见了棉花糖。他被残杀时,看你的眼神与那个胖女人如出一辙,可是这次拿着刀的确是你自己。总之你就是道歉了,反正对方也听不懂。
到此为止就是你脑海里最新鲜的记忆。你透过白色长筒袜,看着窗外的街道,判断出所处地点应该离那个食堂不远。可你为什么会被绑在这里呢?真的找不到答案,但愿接下来不会有什么更倒霉的事。
6
“你醒了没有?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?......要不要吃点东西?”
我本来确定自己是清醒的,可是一个女人粗糙的声音一飘进耳朵里,我又开始强迫自己相信,现在一定是在做梦。有一只手软绵绵的手在拍打我枯瘦的脸。我闭着眼睛,反复确认,刚才确实是有个女人在对我说中文。
“你的脸怎么是湿的,不会是口水吧?真恶心。你是不是有癫痫,还是其他什么毛病?我感觉你的脑子应该是有问题。”
遮住眼睛的长筒袜被拿下来了。我看见周围的光线幽暗,因为已是黄昏。屋子里的陈设都是些老旧的木板,除了我躺的这张榻榻米,感觉不出这是间日本的房屋。突然,天花板上的白炽灯闪了好几下才开始发光,我终于看清了,面前是一种张成年女人的脸,就是那个人卖便当的胖女人。她正在用那只长筒袜反复擦拭刚才摸我下巴的手指。
“对不起。”我忍不住又道歉了,看来还沉浸在回忆中。
“对不起什么?”
“那个......我脸上的不是口水,是喝水的时候,不小心漏到外面了。”我不得不再次怀疑,自己是不是在做梦。两年多没有张嘴说话了,怎么突然能脱口而出地跟这个女人交谈?
“是我喂他水喝的。”刚才那女孩清澈的笑声转变成了话语。
“真是乖孩子。”胖女人的脸瞬间切换成慈母的表情,摸了摸女孩的头发。
“妈妈,你跟我说他听不懂日语,但是我问他口渴不渴的时候,他点头跟我说是。”那女孩跳到了后面的椅子上,盘坐着,柔长的黑发直接披到了膝盖上。
我的眼神绕过面前的胖女人,对那女孩说了声“谢谢”。她立刻笑呵呵地扭过头,把脸藏在头发后面。
“你先去把脸和手都洗一洗,然后把今天没卖掉的便当拿些上来。”胖女人把女孩支开了,看来是给我时机向她求饶。
“对不起,我没有想要伤害你,甚至根本也就不想要钱,但就是......我也搞不懂为什么,所有的事好像都是在做梦一样。”我强装出苦恼的表情。原本以为自己虽然个性孤僻,但还算正直,没想到竟也会开始诡辩起来,在对方发问前就抢过了话语权。
“先别解释这些。告诉我你是谁:叫什么名字?从哪来?在日本多久了?平时是干什么的?”胖女坐到刚才女孩的位置上,开始审问我。“没搞清楚你是谁,我还不能把你放开。”
我又重新发现了自己还被胶带捆着,只好跟她从实招来:“嗯......我叫白峰,白色的白,山峰的峰,偷渡过来的,在日本三年了,没干过什么正经的职业,就是个流浪汉。”我甩甩头,对她展示蓬乱的胡子和头发,作为我流浪多时的证据。
“那你今年多大了?来日本前是干什么的?家里的亲人呢?这里有你认识的人吗?”
“今年......二十九了吧,快三十了。以前也就是个打工的。父母都农民,现在......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世。在这里要是有熟人的话,也不会流落街头啊。”
“真可怜。那你有没有老婆孩子?”
她的同情让我心中颇为不快,于是耍无赖地说:“我这副德行,你觉得可能有老婆吗?有也早跟别人跑了。不过孩子搞不好真的有,我做那种事是很少带套的。你觉得可怜,我也没办法,我就是个无赖而已,也干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。”
她笑的时候脸格外圆,声音好像也是圆的,对我说:“别臭美了,‘无赖’在日语里有江湖好汉的意思,你才不配自称无赖呢。我真的很好奇,你一句日语都不会,是怎么在这里呆三年的?还有,你身上的伤是让街头流氓打的吗?”
“我整天就忙着从垃圾桶里找食物;或者去教堂领救济品;累了就睡在纸箱里,这不也是一种活法?干嘛非得懂日语?这些伤都是些不良少年打的,嗨,我倒是无所谓,反正被打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。”真是太久没倾诉了,我分明是在撒娇。
“你的想法倒是挺超脱的,以前读过书吧?”
“上过大学,学动物学的,除了解剖点尸体,其他什么都没学会。”
“大学毕业的竟然沦落到日本流浪,一定是因为什么不幸的事吧?”
她是在听悲伤的故事吗?这么轻描淡写地评判别人的过去,似乎我就是一只正在被解剖的动物。
“你别光问我了,我就是一个贫困农民家的儿子。倒是你,能不能跟我解释一下,为什么我会在这里?”
那个胖女人一副早有准备的表情,脱掉了白色工作服,里面裹着件绷紧的肉色的衬衣,隐约透出胸罩的吊带勒进肥腻皮肤里的印记。我搜索枯肠,想要找到嘲讽她身材的形容词,结果看见她手里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,遥控器一样的东西。
“上过大学的人一定认得出这个是干什么用的吧?”她打开开关,那东西的一端就冒出了电火花。
原来我是被那个电击器暗算了,难怪老觉得手脚麻麻的。让人休克过去的电压可不低啊。我赶紧用手腕压了压裤裆,还好没有小便失禁的痕迹,看来是因为电击到的范围不大,会晕倒也有我身体虚弱的原因吧。我不禁回想起,当年在学校里电击死青蛙时兴奋的心情,没想到如今循环到自己身上。那我之前不断涌上脑海的回忆,大概也是被电流唤醒的。
“你清楚这是做什么用的吗?”她还在炫耀,用电火花在我眼前画圈。
我不悦地扭过头去,视野里被烙下了两个相连的光点,对他呢喃道:“你这个女人可真够狠的,一定是开到了最大电压电了我很久吧。让人彻底休克过去可不是闹着玩的。你是把我当做动物,电着好玩的吗?很过瘾是不是?”
“我可是个善良的女人,不然就不会让你把刀在我脖子上放那么久。”
“是我把你电晕的,就只电了一下子。对不起啦,叔叔,所以妈妈罚我一直在这里照顾你。”
有一双小手从背后摇晃我的肩膀,我回头一看,正是那长发及腰的女孩。她说中文的嗓音很慢,很清脆,像是把玻璃珠挨个丢进木碗里。她很顽皮地梳理我打结的胡子。那双小手的抚摸比电击器的高压电更让我几乎休克过去。这么多年我积累下了重度的皮肤饥渴症,心里没准备好的肢体接触都会让我的心脏悸动。
“我把叔叔当做妖怪了。妈妈说过,碰到了妖怪就要把它们电晕才行。”
“抱歉了,小孩子不知道轻重,让你受罪了。”胖女人真是膂力过人,一伸手就把女孩抬到椅子上。“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,我会慢慢跟你解释,现在先快吃点东西。你一下午都这么被绑着一定又饿了吧。”她像是才发现我手脚还不能动,拿出水果刀割开胶布。
“你就不怕我是坏人?”手脚活动开后,我心里确实泛起了轻微的歹意。
“你一定很久都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吧。就这身皮包骨是敌不过我的。白天我要照顾店里的生意,不放心孩子,才会把你捆起来。”她说的没错,那双摆动着的,亮白的胳膊快赶上我的大腿粗了。“来,先把这盒饭吃了,跟你中午吃的是一样的。”
我打开纸盒,里面除了米饭和咸菜外,全都是切成片的章鱼脚。原来之前我吞到肚子里的就是这些。章鱼活着的时候,看起来软绵绵的,放进嘴里却怎么也嚼不烂。虽然饥肠辘辘,我却不是特别想吃。
“叔叔不喜欢章鱼吗?”
“对呀,感觉它们挺可爱的,不太忍心吃进肚子里。”我居然有情调跟那女孩打趣。
“你觉得章鱼可爱吗?”
“很可爱呀。它们在海里游的时候身体软软的,就像天上的云。”
“那你觉得我可爱吗?”
“嗯,可爱,你跟章鱼一样可爱。”
“那我们换着吃吧。”她把一盒蛋包饭换到我面前。
“先把饭吃完,有什么话再慢慢聊吧。我忙了一整天,肚子早就饿扁了。”胖女人拍了拍一点也不扁的肚子,给我们一人一双卫生筷。
“章鱼,我要吃你啦。”女孩说完便开始大快朵颐。
胖女人很体贴,看见我用筷子的样子很笨拙,就又拿了根调羹给我。于是我就像扫马路一样,把蛋包饭塞进嘴里。很多年都没有吃过这样的美味了,觉得之前被捆绑受到的罪都值了。
“你们叫什么名字?”吃饱后,我颇有风度地问。
“我叫黄洁,这是以前的名字了。现在这里的人都叫我洁子。”说起自己的本名,胖女人竟然有几分羞涩。
“我叫章鱼,软绵绵的,像云一样的章鱼。”女孩边说边转圈地走开了,长发向四面摆起了,确实像极了章鱼的触手。
“慢点走啊,别累到了。”胖女人展现母性的时候别有风韵,然后又回头对我解释:“‘章鱼’在日语里是骂人的话。这孩子从小就不合群,周围的孩子笑话她是章鱼,她就很高兴地把这当成自己的名字了。”
“没事,挺可爱的名字。”我窥望女孩飘动的长发,想不出别的可说的话。
未完待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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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拱一卒,功不唐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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